时间:2018/7/27来源:本站原创作者:佚名

:这是作者18年前写的的一篇文学心得,原载于中共甘肃省委《党的建设》年第5期。后陆续多次修改,近日经著名声音大师临溪声情并茂的演播,给作品注入了新的意境,现分三集刊发。请读者原谅,现在看来年轻时候的言行虽然不免有些稚嫩甚至可笑,但从中可以窥见出一代人对于文学的痴迷、对于诗和远方的理想,对于道的苦苦追寻……

我的张承志情结

马进祥

  年,炎热的二十世纪最后一个盛夏。

  明天就要陪同我的兄长、著名作家张承志兄走河州了。晚上安顿他住下后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我悄悄躺下,却翻来覆去难于入眠,一点睡意也没有。

  夜,已经很深了。可我情绪亢奋,思维空间洞开。

  还是看看书吧,收一收脱缰的思绪。

  我随手翻开枕边他的《心灵史》,一行概括力极强的美文跃进眼帘:

  河州濒临大夏河,是甘肃南部隔离开青藏高原的一个回族密集居住的小城。它南靠藏区北近兰州,中间有黄河滚滚流过。它居民复杂,语源奇特,回民中藏着撒拉、东乡、保安三个特殊的小族。河州地区忽穷忽富,贫瘠与丰饶错综,有着各式各样的风土……

  透过这段文字,我们能清晰地感觉到张承志兄对河州地区是多么熟悉,而又是怀着多么深沉的一片情感啊。

第二天早晨太阳刚冒出来,我就在我家厨房一边草草吃早点,一边瞭望着五楼窗外的院子。看见约好的朋友的车进了院子,我急忙下楼,乘车前往张承志兄的住处:接人、上路、走永靖。

  将近20年里,我就这么陪张承志兄走过了多少山山水水,已记不清了。

今天——年7月3日——这是张承志兄二十世纪最后一次“温柔的黄土高原”之旅的第一站。司机小苏,一个漂亮、机灵、稳当的小伙子。

 车向西,一步三停终于出了拥堵的城市,随即向左拐进一条山路上。

我们已经行走在前往永靖的路上。

车一进山路,张承志兄一下子从城里堵车的烦躁情绪中来了兴致,开始话多了起来。他叨叨个没完,一路给我说了好多话。

  他就是这样,一上车,行走在祖国的大好河山中,来到大自然的山路上,他就一改城里塞车时的烦躁,情绪兴奋异常,话就多起来了。

我想起了他此次来甘肃前,在北京写的、尚未发出去,昨晚交给我帮他投递的手稿《临行走笔》:

每年我都要分出几个月,在农村山野里放松筋骨……我就是忍不住,只要看见大山的影子,只要看见蹲踞低伏的泥屋村落的影子,我的心就被兴奋攫住。

  ——此时此刻,他谈兴正旺。这段话就是张承志兄对自己情绪的真诚表露。

  这篇稿子我投寄后,发表在年11月22日的《兰州晨报》上。

  承志兄的思想和情绪有力地感染了我。我突然也觉得思想活跃,情绪高涨,有一种茅塞顿开甚至是“才思泉涌”的感觉。我大胆地狂妄而自不量力地大谈特谈:我谈到了中国文化在当前经济大潮中所面临的危机,以及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之下,他所处的地位。他对社会对文化的独立的思考和对某些庸俗文化现象的批判精神;他独守的清洁的精神;他的孤独的前卫意识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他的文学、思想和历史上的参照。我放肆地谈着,把将我近20年来对他作品的认识、知识、体会和理解;把我满腹的个人情结、孤独的思想一诉为快。

  在我的幼稚而不成熟的思想认识中,张承志兄有着当代文人罕见的傲骨。他脱开体制优裕的生活,仅靠微薄的稿费过着极其普通、甚至是清贫的生活。他的文学、思想、正直和独立的批判精神唯有和鲁迅参照,被学界称之为当代鲁迅。他作为一名作家所具有的人民性;他的文学与人民结合的实践;他的关于“文明主体代言人资格”的观点和他为此所作出的努力;他的“阐述为自己的良心感知的内容”的创作基点;他的关于知识终点是对于主的认知的观点及其接近和把握;他与世俗的绝决甚至到了与苦为乐的境界;他的正直与冷静;他的对于历史、对于祖国遥遥明天怀有的希望;他的对于人类良知的坚信——这些思想都是在我们这个人云亦云的时代背景下,一位知识分子身上闪烁的光辉亮点。

在嘉峪关城楼,《以笔为旗》插页

  我作为一名80年代的大学生和文学青年,20多年来被他的文学和思想所征服。自从我读上了他的成名作《黑骏马》、《北方的河》以来,一直不放过他写出的每一个字。我到书店就是为了寻找他的书,如果书店没有他的书,整个书店满目黯淡我转身就走。也自从《黑骏马》的年代以来,我基本上不读任何人的文学。外界传说某某的作品很轰动很感人,我读来却味如嚼醋翻翻就觉得没意思;我出身汉语言文学专业喜欢文学创作,在大学时代里就有小说和其他形式的文学作品发表,引来不少同学艳羡。但是,在大学毕业前夕的那个深夜,在我读了《黑骏马》以后,我扔掉了我手中的这支文学笔,我被一种说不清的巨大的魅力征服了,从此我默默的甘愿只当一个读者。

  以至于在冥冥中的安排,我与他结识交往这么多年,我陪他走过西北这么多路程、一起度过那么多日日夜夜,那些难忘的日子我都难以下笔,连个纪念纪实性的东西我都不敢写——他的人格之巨大思想之前卫深邃,在我的这个知识与阅历的层面,我确实难于把握,不敢下笔。

  那一年,夜月下,在幽静如墓地的那所长着黑压压松柏树的校园的深处,我俩漫步着。他给我不厌其烦的讲述着年他初进冬沙沟庄子,急得嗓子冒烟,罐罐茶喝得他口中艰涩。他要走,他要离开。但要出山时,说好送他的手扶拖拉机动弹不了了,那奇迹般的大雪对于他的挽留。

  我跟他说话时急得竟找不出自己的语言,不觉间脱口而出的是他小说的句子,好像只有书中的语言才能表达出我的思想。即便现在这样写着,其中又有多少句子在套用他的句型呢?……

他听了以后哈哈大笑,说:这家伙对我的作品确实很熟悉!

  或许觉出了我这点文学上的悟性,他突然对我说:那你为什么不写写呢,你到底想达到一种什么程度才要写呢?你从小有着那么丰富的生活。你写,老哥给你指导一下子,至少可以少走些弯路。记得我当时紧张得要命,突然想起他在我的蒿支沟老家里说过的一句话:“你家到处是小说”!

他的话触到了我敏感的神经,我好像在呓语,我好像说了一些不知谁说过的话:看了你的东西,一切文章皆无颜色;我觉得该写的你都写过了,剩下的,对我来说甘愿当你的一名读者,让心中始终充满着感动;没有什么目的,只要在感动中活着……

  以至于今日,有朋友说你和张老师有这么密切的交往,多么难得的机会!你该写点哪怕是流水式记录吧,不然太可惜了后,我才醒悟般的觉得时光竟过得这么快,是该记叙那感动的时刻了——我这才提起这支笨拙的笔,词不达意地表露我对他和他的文学的体会、情感和满腹的情愫。

  

  当然,还有他的作品对我心情的慰藉。八十年代初,我21岁大学毕业就被分配到山大沟深、穷山僻壤的漠泥沟乡政府,没有电话没有信息连汽车都想看一看,满沟的人听见汽车的马达声都追出门去看——我也是沟里之人,我也想看汽车——这感受被青干处摘登发往每一个选调生手中至今成为趣谈。在这样的环境和青春的苦闷下,是《黑骏马》伴我度过了多少个夜夜日日!

在绿树环抱的古老的漠泥沟的前川、姬家,我孤傲地像一个游呤诗人,像一个踽踽独行的寂寞的草海牧民,像一个可怜的“耶其目”孤儿,像一个孤独的流浪者。我口中念念有词,嚼着珠玑般的诗句。《黑骏马》所传达的遥远、古典、悲剧般的美;苍凉古朴的调子那样深的叩击着我那颗年轻的心,我开始回忆往事,思想亲人。我体会到“书中自有黄金贵,书中自有颜如玉”的真正含意,我至今还能背出《黑骏马》大段的章节。

  那时,通讯手段落后,除了写信,能够与外界联系的是乡上唯一一部《南征北战》中张军长用的那种“摇把子”电话,通过几道人工转接,很难接通,除了工作一般不允许随便打。等到乡上没人的时候,我想发泄孤独与苦闷,我要大喊大叫表达内心,于是,我偷偷走过去,一手摁住放在窗台上的电话机身,一手摇啊摇,终于让接线员接通了在城里工作的同学的电话。听到同学熟悉的声音的那一刻,我感觉那一瞬间里我与世界接轨了,连日来的彷徨与苦闷的情绪一扫而光。但我接通后说得更多的却是对于小说《黑骏马》的阅读体会。至今他们还在当笑话,说我那时傻乎乎地,接通电话后先背诵一段《黑骏马》……

  是么?我那时真有这么傻么?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们也笑了。

漠泥沟人迷惑不解地琢磨着我这位新分来的大学生,他们不理解。

  一次我下队——县级机关以上的人到乡上叫下乡,而我们乡政府的干部再往下,叫下队——我们坐在农民家的炕上,与我一起下队的一位年长的同事和村上人喝着三炮台茶,谈庄稼种植和倒茬子的农家事,而我不觉间又拿出那本从《小说月报》拆分出来,然后用牛皮纸装订成封面的《黑骏马》读起来。陪同我们的村上的一位回族老支书看着我读书入迷了的样子,问我整天拿这么一本书念念有词,那里讲的到底是什么?

  听有人对书感兴趣,我好像找到了知音。我兴奋的开始侃侃而谈。我用刚刚学会了的这沟里的土语夹杂着方言,将文学的情节通俗地讲给他们听。我念一段段的章节,又夹叙夹议地渲染讲解。我讲得执迷投入,炕上的农民弟兄们听得如醉如痴。其中有一位感慨地说:“这些事情,这些想法,我们也有过,不过这个书上说透了,简直是说到骨头上去了,我们这么说不来!”

  这时,突然听到外面有女人惊叫一声,我们没在意,继续讲着,听着。可是等端上来馍时,见那饼子的一面烧糊了,东家就冲到灶房骂开了:“馍馍做成这样子能吃吗?真丢人!端下,重做去!”

  老支书却神秘地笑着:我知道烧焦的原因——他说他发现了农家主妇躲在门背后悄悄听马干事讲故事呢,忘了烙在锅里的馍馍,后想起来了便惊叫了一声跑过去,已经晚了,馍馍糊了。

  人心和人性是没有分界的。蒙古族牧人索米娅的草原故事及其这个派生出来的这个故事,不久便传红了这条古老的山沟:马哈三家的媳妇听马干事讲故事烧糊了饼子!于是他们好奇地打问到底是什么故事这么动听?于是,蒙古人索米娅的故事这样就传开了,感动了漠泥沟里的回族和东乡族……

  年的新春将至,这是我被分配到乡上工作后的第一个春节。明媚的阳光照在乡政府中间有个花坛的那个小院里,我敞开我那间阴面的、有一眼板炕的办公室兼宿舍的门窗,开始擦窗户打扫卫生。乡上一位经常带我下乡的年长的同事、大家也都叫他“马干事”的,经常和我开个玩笑。他清早捅开炉子,喝完了早茶,迎着冉冉升起的太阳,站在院中间伸伸懒腰,冲我大吼一声:“擦净门窗,迎接索米娅!”,然后开怀大笑——哦,他们把《黑骏马》的女主人公已经当成了美丽的公主、心上人儿、漂亮姑娘的化身!

年夏,临夏县马集乡,大夏河畔

  到了年秋的时候,我已经从乡上调到了省城工作。我作为当时的文学青年,应邀参了加省文联在临夏举办的文学笔会。

  这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次人生与思想的契机。因为就在那次笔会上,由于冥冥中的安排,我第一次见到了我仰慕已久的作家,从此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笔会开始时听说张承志也要来,使与会者兴奋不已,翘首以盼。

一天吃晚饭时,会务组通知大家在房间等候,张承志要来看望大家。晚上我们几个人在临夏州招待所,即现在的临夏饭店东楼聊天,张承志在会务人员陪同下挨着房间一一拜访过来了,他那魁梧的身材,一头长长的卷发很是显眼。

  他见了人热情地主动打招呼,并一一询问了每个人的名字和民族,轮到我时,由于紧张激动,我事先准备好要说的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我那时20出头,对他和他的作品早已充满神往,烂熟于心,仰慕已久,按现在的话说也是个追星族吧,由于激动,忘掉准备好的话应当也是可以理解的。

那是一个全民读小说的年代。那时的年轻人不追歌星不追演员,却酷爱读书,剩下饭钱攒着买文学杂志,崇尚的是作家。记得那次他是从宁夏西海固赶到兰州,在甘肃作协的评论家管卫中陪同下坐班车下午到达临夏,接着风尘仆仆去了临夏州的博物馆。

  第一次印象比较深的是他为人的谦和。会务组希望他能给大家讲个课,他坚决不讲,说大家都是同行,都是写作的,我咋能讲课?但是会务组觉得机会难得,许多与会者也充满着期待。但他还是坚持不讲课。实在不行,会务组折中了一下,就决定开个座谈会,互相交流一下,发个言。承志兄同意了这个意见。

  于是,在临夏州招待所东楼的会议室里,进行了作家张承志在河州与读者作者的首次见面会,他简单讲了几句最近的行程和创作情况,然后要求与大家交流。我事先约了临夏喜欢他作品的我的同学w君,早早坐在会议室里。我们商量着提了几个问题,写在纸条上递上去,有的他回答了,其中一个问题他没回答,大意是“你作品里描写了太多的母亲的形象,而很少有父亲的形象,或者说父亲的形象比较模糊,这是为什么?”

  后来我们熟悉了以后,在漠泥沟他给我提到了这个问题。他说临夏还有这么熟悉我作品的人!因为显然从作品中感悟到的问题他不便回答,发现他对这个问题不太高兴,我当时没敢承认那个条子是我写的。

  完成了会务上安排给他的任务,他便提出要下去。会议组织者、省文联副主席汪玉良建议他去大河家和漠泥沟去小住几日。汪玉良老师特别说到漠泥沟,说那儿交通闭塞民风淳朴,是曾经清末回民起义的发源地,也是统治西北四十年的马家的家乡,又是汪玉良老师根据民间传说创作的长诗《马五哥与尕豆妹》人物原型的产地。记得该民间长诗开头便是:“光绪七年的怪年成,漠泥沟出了个大事情”。

  汪老师把我叫过去说,介绍给了作家。他给承志兄说:刚好有一个在那儿工作过的参会者马进祥可以做你的向导。

  机遇就这么到来了。这个不经意间到来的机会,开始了我与作家张承志兄迄今三十多年的友情,也改变了我的追求目标和人生的轨迹。当同时代的大学生都爬向辉煌耀眼的官场,而我却怀揣着诗情,书神气十足地在摇头晃脑诵读着诗句,徜徉于文学梦幻的海洋里,一眨眼,大半辈子已经过去啦。

  接着,临夏州委宣传部又安排报道组长、我的同学马占元带一台快要报废的面包车送我们去漠泥沟。

那天,天下着毛毛细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在拐进沟里的马集路口,我们停车略事休息,察看这个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交汇处的人文与地理。我给承志兄讲:“漠泥沟人其实都知道你呢!”

  他望着对面烟雨缭绕的太子山脉,感兴趣地问道:“怎么个讲法?”

  等我们上了车后,我在车上讲了这个漠泥沟读书的故事。他听后非常感动,后来在短文《涂抹三笔》中他把这个故事叙述了一遍,并写下了他当时听到这个故事后的感受:

  陪我下乡的回族小伙子马进祥给我讲故事,他涨红着脸,耸着浓黑的眉毛……我感动地品味着心里的温暖,他讲的是在漠泥沟发生的事。漠泥沟,真正的穷乡僻壤啊。

  他在文章中称,这是他在一个幅员辽阔的天地里,“荣获的三次大奖”之一,并自豪地道:

  在三片不同精神、不同民族,不同风土文化的大陆上,有谁争得我这样的光荣呢?……我已经成了这大陆和它的人民的儿子。

  实际上,那时别的不说,光全国文学的最高大奖他就拿过三次:年的全国短篇小说奖《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年的全国中篇小说奖《黑骏马》和年的全国中篇小说奖《北方的河》。但是,他却更加注重底层百姓给予的这类“奖”。

再后来他在他的著作上给我的题字中又提到这事:

  漠泥沟那烧糊了馍馍的媳妇的故事,有力地纠正着这支笔,使它没有向中国文人堕落,谢谢你。

  自我俩认识后,他每出版一本书,就给我邮寄一本,扉页里写上了我一辈子记在心里的话。时间长了,我便我腾出专门的皮箱存放他的书,存放他送给我的题字签名的书、还有他的来信、他的手迹和他作品的原件。他在甘肃写的作品让我代投稿件时,我寄出的是想尽办法托人到机关复印出来的复印件,因为那时街上没有文印社。我把原件保存下来。他送给我的书被我小心地存放在一个专门的箱子中,然后又在这个箱子里放进了我最亲爱的父母的遗物,然后加锁,又不放心地把箱子放进一个大立柜中:神圣、清洁、庄重。只有我的家人我的孩子知道我与这个箱子的关系和箱子在我心中的地位。而我读的他的书则是另买的,实在买不到,我就找人复印下来,生怕丢了那尊贵的签名题字。

  这种做法同样不被人理解:我在漠泥沟乡上工作时,邮购了5本百花文艺出版社的单行本《黑骏马》,想保存,想送给真正需要的人,可是后来我调走了以后许久邮包的书才到。乡上的同事发现是《黑骏马》,却打开邮包散了人。会计理由充足地说:我发现是《黑骏马》便送给人了,张老师不是已经给他送过《黑骏马》了么?

  ——知道我好不容易邮购来的心爱的书的结局,并且附上这样的一句解释,我哭笑不得。也是啊,他们哪能理解我对于这部书的特殊的情感呢?

  确实,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我已经把他的书,视作我生命的一部分!此刻写着,我仍担心这份真情为朋友所不解,为社会所不容,被嘲笑为神经质——可我破题时主意已定,顾不了那么多了。

在专门装有他书的箱子里翻看自己的著作

随他们怎么说吧。当许多人为了活得滋润、为了上位而不惜人格、不惜突破底线,甚至不惜一切时,我发出的这些微弱的声音证明了,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种活法,还有一部分人为了一种精神而存在、而自乐、而奋斗,他们在人群中默默而自尊。尽管物欲横流,尽管社会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充满着势利,充满着对于地位、权利、科级、处级以及金钱的崇拜,但我坚信承志兄说过的那句话:崇尚精神的人,是高尚的人!

  直至今夏此行,他来到兰州我的家——在悬挂着他亲笔手书的“黄泥小屋”中,我从单位上以别的事由请了假,闭门谢客一天。家里只有我们俩时,我才把那个箱子从木柜中抬出来,打开让他本人看。承志兄被感动了。尤其是他看到他的书和我父母的遗物放在一起的时候。

  在著名的《心灵史》中,他描写了上百年前西海固大山里一个关于书的本质、书的幸福的故事: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正在给娃娃切洋芋、熬散饭时,追兵来了,她为了保护两箱子书,用菜刀与官兵拼了命。我激动向他宣布:我要制造一个守卫书的当代故事!

  在我生活圈子的周围,我的朋友和知己都被我感染着读他的书。我和我的同学躺在泥屋的炕上疯狂背诵《黑骏马》;我在调入党校工作不久,新分配来了两个大学生。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他俩也是张承志兄的铁杆读者。那种找到同道的兴奋感觉,如同异地发现了老乡。陈丹青说有一个夜晚他和朋友在美国大街上走路说上海话,居然有一个上海籍老太太默默跟在后面听,跟了好长的路。也让我联想到他的《金牧场》里的一个细节:“平田兄在喝醉了酒以后突然对我说,因为你喜欢小林的歌,所以,我谢谢你”。那天,我借用了这句话,我说:因为你喜欢张承志,所以,我谢谢你!于是,我们三个人经常在单身宿舍里神聊到半夜,话题当然离不开张承志兄和他的文学。20年来,承志兄的书伴我北上新疆南走天涯。无论出差下乡还回老家走亲戚,我的包包里总是装着他的书。每次回老家,当坐在拥挤的慢腾腾而又恶味弥漫的长途班车上,我就从书包里掏出他的《北方的河》,在晃动的车上打发漫长的旅途。于是,漫长单调的旅途上不再寂寞,一人出门在外也不觉孤单。

年张承志兄在送给本文作者《金牧场》上的题字

      四

  他好像说过,喜欢我的作品的人,为人也好得很。

  确实,他的《北方的河》可以说讲了一个为人的准则,一个做人的榜样,一个男子汉应有的责任与尊严,每读一次都有新的感受。

  小说中的“他”是那么地具有担当,那么地富有正义感。小说主人公的“他”,在考察北方大河时,在一台破旧解放牌的卡车车厢里,认识了一个与他有过同样经历的北京女知青,于是他们结伴而行,考察了“彩陶流成了河”的湟水流域。在他们互相都有了那个意思后,回到北京按理应当进一步发展时,却被与他一起下过乡的同学徐华北的“插足”。那个“眼睛黑黑”的姑娘受到了徐华北的猛烈追求。徐华北不停地给她施以小恩小惠,用暖洋洋的春风吹着她,使她很舒服、很受用,而且徐华北还给她张罗着在杂志社找关系发表她在湟水的摄影,并写评论。

  一个是勇敢跳入黄河勇往直前,敢于担当的血性男子汉;一个是吹来暖洋洋春分体贴人很会利用人际关系、油滑而会生活的与时俱进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作为一个跑累了女孩,还可以靠一靠的人。

  面对这样的选择,这个姑娘内心充满着矛盾。她给“他”拿出那本徐华北托关系刊登了自己摄影作品和他的评论的杂志,谨慎地告诉他,那评论写的真好,她感动地读了好几遍,然后征求他的意见——实际上在试探“他”的态度时,可以想象这个“他”受到的重大打击。女朋友被自己的同学看上了,这是人生最为闹心的一件事,而且她还来“征询”自己的意见,怎么回答呢?太难回答啦,也太过分啦。

  “对,”他说,“徐华北的文章写得很漂亮”;不过,姑娘;他心想,那几页还不是华北的杰作,华北在阿勒泰写给海涛的情诗比这个更漂亮。可是海涛后来把诗撕得粉碎,因为海涛为另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姑娘气得满脸通红。但这一切眼前的这位眼睛黑黑的她并不知道,他也无意于告诉她。

  他只能心里默默祝福:别回头,我祝你成功,也祝你幸福。如果你有一天陷入了逆境,如果有一天华北使出了他在阿勒泰对待海涛的那一套,我会伸出手来。而现在,我要向你告别啦……让那个姑娘自己选择,而我无意说对方坏话和揭穿其不光彩的过去,也无意表白自己。但是,如果他继续犯浑,我会伸出手来——这是一个多么仗义的男人呐。

  大病出院的妈妈无意间发现了徐华北与那个姑娘结婚的请柬,眼里流露出作为母亲对于大龄儿子婚姻的遗憾、失落、愁肠与关切。

  他为了安慰母亲,撒了个谎:妈妈我也快了。母亲当真了,又流露出一线希望:真的么?这时,文中出现了主人公的一个悲情而庄严的内心独白:

  当然是真的,妈妈;别太为那个眼睛黑黑的年轻姑娘遗憾,她毕竟不了解你的儿子,更不了解你!我当然会结婚,会找到一个我中意的姑娘。就像无定河边上的那个红脸膛的陕北小伙找到他的蓝花花,就像额尔齐斯草原的哈萨克巴郎子找到他们的阿米娜或是帕丽黛,就像保尔找到他的达雅,就像一个河上的年轻船工找到他的健壮红润的渔家女儿一样,我当然会找到一个梳小辫的家伙,她会让你乐得合不上嘴的,妈妈。她会心甘情愿地跟着我从一条大河跑向另一条大河。她有本事从人群中一把抓出我来,火辣辣地盯住我不放。她一眼就能看清两块石头之间的不一样。她会在我们男子汉觉得无法忍受的艰难时刻表现得心平气和,而我则会靠着她这强大的韧性,喘口气再冲上去。她身上应当有一种永远使我激动和震惊的东西,那就是你的品质,妈妈……

  这真是一个对母亲、对朋友、对女人、对社会具有孝道、责任和担当的仗义的一个男人呐!反复吟诵着这样的诗句和故事,体会着那种悲情的心境,有情有义的行为,读者有一种净化心灵的震撼,有一种被塑造的感觉,这样的诗句也不断地滋润着我年轻的生命,鼓舞着我的青春,洗涤着我的灵魂,修正着我的为人。

  “她身上应当有一种永远使我激动和震惊的东西,那就是你的品质,妈妈……”,寻找妈妈一样品质的姑娘,这是一种多么伟大的理想。作为儿子,我也很爱我的妈妈,这句话让我一度以母亲的品质作为择偶标准,寻找意中人。可是,这标准实在是太高了,也太难选啦。母亲有多伟大,现实中你选择的余地就有多小。承志兄把女性的柔美与伟大写得居然如此的完美与理想化,使人充满神往,甚至影响了一代又一代青年的择偶观。

  我不敢说我是一个完人、甚至不敢说自己就是一个好人。但是,我的作品的男主人公就是我要努力成为的形象——在浩瀚的杂志里,我寻踪到了作者如此的表白。

  岂止于作者,我们这些读者还不是吗?是的,《北方的河》里那个勇于担当,爱母亲爱女人爱民族爱国家的富有责任感的男主人公,永远是青年读者的偶像:也是姑娘心目中的男神;小伙子努力成为的形象。

  年冬,我陪承志兄到东乡族聚居的阿力麻土乡。白天我们徒步爬山十几里走门串户到农民家炕上拉家常;晚上回到乡上安排的住处,海阔天空地神聊。那时,我刚20出头,整日念叨着《黑骏马》、《北方的河》中的句子,被承志兄视为——我那傻呼呼自以为主人的马进祥弟弟(《北庄的雪景》)。

  那时因为我没有对象,所以,一帮朋友就常拿我开心,给我介绍女朋友。有一次,承志兄也半开玩笑地问我:“你说说你的条件,让他们帮你物色一个丫头嘛。”一个被承志兄称为马洋芋的人说:“张老师你不知道,人家的标准高得很呢!人家要找个——”他站起来伸出右手的食指,学着我曾经的那种——在他们看来书生气十足的神态和腔调,一字一顿地说,“一眼就能看清两块石头之间不一样的姑娘”。马司法接过话茬:“人家要找的是——一个梳小辫的家伙”!

  这些均源自于《北方的河》里的文学语言,把大家都搞笑了。张承志兄更是笑得合不上嘴。他觉得特别新鲜和快活。这是在黄土高原深处的一个乡政府小院。屋里只有他一个人是城里人,其余都是在河州的黄土大山中长大的、在饥荒的年月里吃着半饱的洋芋长大的粗壮汉子。

  确实,承志兄的书教给了我许多为人的道理,教给了怎样对待亲情、友情,怎样对待爱情;教给了我怎样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和战士。而那些不知底层人生活怎样艰难,不将心比心地理解别人难处的人;那些莫名其妙地具有优越感、感觉高人一等的人;那些油嘴滑舌、朝三暮四的人;那些站在台上眼皮朝上而想不到他还会有下来的一天;那些为着蝇头小利或一官半职而不惜出卖良知的人;那些“轻薄,浮躁,酗酒,嫖妓而至于……好名渔利之徒”(鲁讯语)——他们怎么会读懂张承志呢?

  我们这一类人在茫茫人世中默默无言而又深怀自尊。在我懂得了“类”的概念以后,我交友以至于谈恋爱找对象,就用对承志兄文学的形象作为试金石,以至于这被公认成了我的特点我的毛病——

  一次与好久不见的一位曾是我在党校工作时的学员,而今当了县上领导的朋友相聚后,他用他的北京吉普车把我捎带到老家。在老家蒿支沟路口下车时,他从车上下来与我道别。他用一双宽厚的大手握住我的手不松开,欲言又止,最后在要求我别生气的前提下,大哥般善意地提醒我:以后少读些张承志!

  他的意思我明白,就是让我跟上所谓时代,要与时俱进,学得圆滑一些,世故一些,聪明一些,别太书生气,别太愚。不然,在这个社会里,当别人什么都有了,有房有车,当了官活得滋润活得精致活成人上人的时候,你还原地踏步活得不如人——哦,在他们的眼里,我们这些读书人真的把书读傻了么?

  也许是吧,我想。放眼望去,你看那些小学没毕业、一行句子念不完整的人正坐在大学研究生的课堂里读硕读博,更聪明的则派去了秘书司机报个到、占个座位替个顶岗,花个钱就能找到应试抢手搞到论文。据报道,有个“在职研究生学历”的官员因贪腐判刑入狱,但他红火时兼任了29所著名大学的教授,突然想起一位朋友家里的墙上挂着的一幅书法:“如今不读书”。读不读书一样可以有文凭,一样可以当教授,何必苦读书呢?这世道到底怎么啦?是我错了,还是社会错了?

  哦,让社会淘汰吧,让世界笑话吧,我已经别无选择。我只能独自回首当年这些快活的往事,偷偷地咀嚼和体味我满腹的感受和幼稚天真的思想,并让这样是思想鼓舞我继续向前吧。人活着不仅仅是为了在他们看来的一个体面结果;我觉得享受一个快乐的过程,毕竟也是人生之幸!

一旦有缘和那些农民交了朋友,便觉得揪面片子喷香诱人,春尖粗茶深有三味。

  有谁能够行走在像他这样的一条艰辛的道路上呢?

  我觉得,中华民族的伟大之处在于:在任何一个时代里,都不乏真正的知识分子。

  有评论说,张承志以他一个人的存在,平衡了整个中国当代的文坛。

  他的作品中颂歌古代屈原,有关于道的苦苦追寻。可是,什么是中国知识分子的道路呢?

  他出身回族,对这个多灾多难的母族他倾注了一腔心血和满腹激情为之呐喊,为之奋斗;同时,作为祖国民族大家庭的一员,他的心中装着的是伟大祖国的大好河山,并对她怀有深深的眷恋。他的散文《夏台之恋》,通过在新疆天山腹地的一个小村庄里9个民族共同依存、共同生活的感人现象的描述,向西方国家中分裂中国的舆论,进行了一名中国作家的应战。他在90年代初,第一个著文向世界郑重地指出:回民的命运是与祖国在一起。他深沉地思考、沉淀着中华民族的文化和历史,挖掘了一些中国文明的瑰宝,他满怀希望地直面祖国和民族的未来。他以为:

  对于健康的民族而言,历史纵有浮沉,但文明的魂核一直没有受到大的伤残。在文明发生划期的更迭时,应该感受那些长久永恒的文化因素。

  为此他写了一批弘扬中国古代精神的散文,他提倡了清洁的精神,歌颂了许由、屈原、荆轲、海瑞和高渐离;他强调了古代文化中的“耻”、“信”、“义”;他藐视权、钱,不与俗界混迹为伍;他赞赏不食周粟。

  他写了一个古代许由洗耳的故事。说古代贤者许由幽居深山,国王派人请他出山做官,许由听了后却到河边洗耳,别人问他为啥光洗个耳朵呢?他回答说,他的耳朵听到了让他当官这样不洁的话语……

  八十年代他主动地放弃部队正团职的岗位和优厚的薪水,把档案放到街道办事处,以微薄的稿费为生,甚至在国外甘愿打工卖苦力甚至洗碗洗碟。但他却拿出10万美元的稿酬去巴勒斯坦,亲手把钱交给加沙等地帐篷里总共户难民,而自己则买不起房,舍弃了故乡,被挤出了北京城,住到了手机上显示漫游字样的城外;他常常脖子里挂着个老年免费公交卡,过着与底层的贫民毫无二致的生活——他作为当代一位知识分子,以这样的实践为古老的中华文明添着一砖一石,继续演绎着当代贤者的故事,保持着一种高贵的、清洁的精神。

  有人说张承志是痛苦的张承志。王蒙在他的《痛苦的张承志》一文里,对他有过这样的评价:“中国的一批作家(包括笔者)都挺会全面地保养自己,都不那么执着于痛苦……但是至少有两个人例外,巴金和张承志。”

  但是张承志兄也有他独自的乐趣呢。在兰州一家高档宾馆的贵宾楼——那间一般都是首长住的房间里,张承志兄把一位西海固来兰州打工的农村孩子请到了房间。面对高级宾馆的羊毛地毯,小孩忐忑不安,不敢下脚。

  承志兄指着地毯说:没关系,使劲踩!这是人民的地毯!然后哈哈大笑。他详细地询问这个孩子的生活、工作和工钱;询问他家的新房子盖了没有?一月能存多少?在家乡娶个媳妇花多少钱?并叮嘱一定要把钱放到银行里,然后他又不放心地嘱咐道:“关键是在存折上一定要设有密码,你知道吗?”

  “知道,我设的是——”娃娃说出了张承志兄在北京的邮政编码。接着又小声补充说:“我也再不知道个别的数字。设个一般些的,我怕忘了。”

  承志兄后来告诉我,当时他感动得差点落泪……晚上,在征得了老板的同意后,他把这个打工的农村娃娃留下了与他一起住下来。他说,让这个娃娃在高级宾馆洗个澡,享受一下,平常他都是睡在餐厅里拼起来的椅子上的。我想,除了这个原因,还有一个更主要的,那就是通过这个小孩,他想了解更多的他想念得太久的那些农村的亲人以及他们的喜怒哀乐。

  我安顿他们住下后,小心地关门离开了。我想,这肯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所谓乐趣不见得一定是和庸俗一个模子。有时,真正的感动给人带来的才是最大的。也许,只有像我们这些知道文章背后故事的人,才能读懂他这样的文字:

  我们只是渺小的一员,若是我们能够跻身于民众的现存方式中间……我们就可以说:我们赢得了有意义的人生。

  因此,在他看来,一旦有缘和那些农民交了朋友,便觉得揪面片子喷香诱人,春尖粗茶深有三味。

  在此行一路,在我的向导下,当他受到地方各界热情礼遇的时候;当他面对着热气腾腾的“手抓羊肉”,车接车送的时候,他总为这样的待遇和生活与百姓之间的距离而深感不安,每到一地他总是提出不住城里宾馆,请求安排到农民家炕上并和农民一起吃洋芋揪面片粗饮茶……不能尽述了。

  小苏走了一路不吭声,专注而娴熟地驾车,在崎岖的山路上平稳地左转右拐。车子上张承志兄静静地听着我吐露心曲。我不知道此刻他心里想着什么;但我猜,他心中一定因为听见了一声回响、清晰了一个自己内心的证明而满盈着感动。

  就这样,我尽情尽意地倾泻着内心的一切;就这样,我在一个应该敞开胸怀的时刻,在一个应该敞开心扉的人面前,平生第一次袒露了自己,进行了私人化的表达;就这样,我们满心喜悦的向着温柔的黄土高原的奥深出门上路——在这个貌似穷山僻壤实则积金堆银的丰富世界里,远离了喧嚣的气浪,远离了刻板的公文和复杂的关系门路,远离了曾引以为挚友而发迹成权贵后的冷漠与白眼儿,也远离了金钱和烦人的官帽儿级别……

  我们只是——在丰富的感受中活着,享受着哪怕是短暂的快乐。

(原载中共甘肃省委《党的建设》年第5期;-5-14改定。文完,音频待续。)

年夏,作者与他的承志兄在大河家梅坡村农民家的土炕上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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